许多人初到温哥华市中心,目光往往会被那块顶上撒着糖霜和奶油的棕黄色的宏大建筑海洋大厦(Marine Building)吸引到。这座大楼立在巴拉德(Burrard)大街上,夹在西喜斯定(West Hastings)与西柯多瓦(West Cordova)两条东西向的马路之间,横跨了整整一个街区。艺术装饰派(Art Deco)历史建筑的巅峰之作堪称地标之一。无论其无比精致的外观内饰还是其背后跌宕起伏的故事都是温哥华近代兴衰史的镜子,值得慢慢品味。

从靠海那一侧地势低一些的西柯多瓦街南望大厦,显得特别高大挺拔,这也是当初设计这座建筑的初衷。按建筑设计的McCarter & Nairne公司的设想,这座大厦志在激起人们的联想:从海中昂然升起巨大的礁石峭壁,其伟岸的身躯上缠扰着海中动物和植物,带着海水的绿色,闪耀如金。奶白色的装饰浮雕,犹如海面泡沫。
大厦所在的位置也是温哥华20世纪初最重要的商业大街黑斯廷斯大道的边缘,从这里往西是当时新开发的市区,往东则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金融区逐渐西移之前的银行商号林立之地。从历史悠久门槛颇高的温哥华俱乐部门口(照片的右侧,这是成立于1914年的私人俱乐部,门槛颇高,以后有机会再聊它)往西看,海洋大厦就像是立在了旧世界财富与新世界新贵的交界处。

温哥华立市于1886年,作为城市的历史并不长。木材加工出口、淘金、铁路、航运业促成了温哥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爆发式发展。市中心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建成很多深受欧美新哥特式(Neo Gothic)、新古典主义(Neo Classical)、以及装饰派艺术(Art Deco)影响的建筑,海洋大厦是其中装饰派艺术(Art Deco)风格的代表。
海洋大厦的英文名字是Marine Building,得名于建筑物上许许多多精雕细琢的海洋与航海主题的装饰。英文里的Marine包含有海洋有关的一切、海事、航运、航海、海军等等含义。这座大厦用多种装饰元素和多种材料来象征这些元素。

从其南边西黑斯廷丝街往北看的角度,侧翼的裙房很宽,加上裙房顶上与主楼相呼应的奶油色精美砖雕,在视觉上裙房就像领奖台一样把主楼衬托得高耸入云。裙楼阳台边的浮雕包括水中成排成行的天鹅、海马、鱼等等。
外观上,主楼22层楼高,裙楼分别为4层楼和10层楼的高度。棕黄色外墙上错落有致地镶嵌着奶白色的各种浅浮雕装饰。整组大厦的设计就是从低处往高处有层次分阶段地变窄,最顶端成为尖顶。每个收窄的过渡地带都用奶油色砖雕来装饰。远处看就像是蛋糕顶部的奶油融化了下来的样子。
南面裙楼与主楼的夹角处有一组精美的帆船砖雕(其实每个犄角处都有),皇冠形状的船首有着海王Neptune的形象,架起高高的带着十字架的风帆破浪前行,把海妖塞壬压在船底下,而20世纪初曾经风靡一时的齐柏林飞艇,也出现在白色的砖雕墙面上

大厦的入口处由几个层次组成,最外边是几何图案雕刻的立柱和其上方繁复无比叠加缠绕却有序的海底森林,然后是装饰性的拱形侧面和上方穹顶,最里面才是大门。包铜的旋转门的门框上方各盘踞一只鱼鹰(Osprey),爪下按着一头鱼在浪花中看守着大门,门框两边雕刻着海草、海马、海龟、鲑鱼、贝类、章鱼、龙虾等海洋生物。旋转门之间门柱的正上方是在万丈霞光中乘风破浪的维京船的船头,加拿大雁以船头为中心对称地飞向两旁。在这巨大而通透的拱门的边缘,青绿色的砖雕用优美流畅而又繁复细致的线条描画出或卷曲或直立的各种海草和海藻的纹路。


入口两侧墙上镶嵌的八枚青绿砖雕分别刻有对太平洋西北海岸的勘探、发现、殖民、贸易活动留下巨大影响的八艘船的形象、名字和年代。面对大门,这是左侧四块砖雕, 从高到低是这些船:1792年温哥华(Vancouver)船长的发现号(Discovery, 1792); 1776年库克(Cook)船长的坚毅号(Resolution, 1976); 1775年夸德拉(Quadra)船长的索诺拉号(Sonora, Quadra);1577年德莱克(Drake)船长的金鹿号(Golden Hind)。
这是右侧的四块砖雕,从高到低是这些船:
1930年没有刻名字的蒸汽大轮船;1890年日本女皇号(Empress of Japan)客货轮
1898年战舰伊格里亚号(HMS Egeria 1898)1835年马尼尔(McNeill)船长的河狸号(Beaver 1835)。

站在白人殖民者的角度,这些船代表着他们的冒险精神以及掠夺原住民领土的巨大成就,值得勒石铭文纪念。而站在西北海岸原住民的角度,尤其是那些莫名其妙就被宣布征服了而从未同意将自己领土主权拱手相让的原住民来说,欺瞒与暴力伴随着它们的到来,这些船只代表的意义,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美好。比如夸德拉船长带领的索诺拉号西班牙船,所到之处不顾当地原住民的反对在海滩上竖起十字架升起西班牙国旗自行宣布此地归王所有了,引起很多血腥冲突。

门厅内抬头望向天花板及其两边,主体为金色,浅浮雕图案遍布拱梁,精美的船头形状的金绿色壁灯间接地把光线投射到天花板,增加通透的感觉,真是所谓的雕梁画柱,非常富丽堂皇。门厅现在看东侧大门口上方的彩嵌玻璃是海上日出的图案。
而门厅另一侧的上方,则是太阳西沉入海的彩嵌玻璃图案,地面原是使用一种进口的特殊涂料处理过的木头地板,上世纪80年代修复时换成了大理石地板,依旧保存了星座图案的地板砖。

这种设计大概是暗地里向加拿大当时的宗主国号称日不落帝国的英国致敬吧。

通向裙楼交易大厅(现在是餐厅)的拱门以及电梯周围则是酒红色的瓷砖镶嵌墙体,再加上蓝色与绿色马赛克的装饰和精美的铜刻电梯门,即稳重富贵又熠熠生辉,跟其最初的身份和用途相符:温哥华商务交易中心以及海运商务中心。
海洋大厦可能是温哥华现存最完整的艺术装饰派建筑(Art Deco)的巅峰之作。Art Deco 是一个泛称,指的是充满矛盾地继承并反叛了希腊罗马和后来的新哥特、新艺术、俄罗斯建筑等等诸多元素之后发展出来的一种综合的建筑风格。受1925年世界博览会影响,强烈地强调把现代技术(在钢筋水泥框架上附加轻量的非承重外墙、玻璃、电梯等等)和极致奢华的古典风格结合起来,而且精细到每一个细节中,包括使用最好的材质和最佳的浮雕与绘画,正如这座大厦所体现的。
其时代背景是,1914年巴拿马运河开通之后温哥华成为北美重要的航运终端和陆地海洋客运货运中转中心,迅速成长为太平洋航运最重要的贸易大港之一。财富如流水涌入温哥华。温哥华的经济虽然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打击,战后的1920年代迅猛地恢复而且更繁华。出生于英国来自多伦多的企业家约瑟夫河伯Joseph Hobbs副司令认为,温哥华需要一座与其辉煌的地位相符的地标,就像纽约的克莱斯勒大厦(Crystler Building)一样。这位黑白两道都很行的人生故事连小说家都想象不出之拍案惊奇,以后有机会说说。
赫伯是股票交易公司GA Stimson公司的副总裁,为修筑海洋大厦不遗余力地筹款。大楼在1929年3月13日正式开工,1930年10月7日竣工。如此豪华的建筑也只用了一年半的施工时间,可算是神速了。竣工后楼高97.8米,顶层设计为观景台,直到1939年都一直是温哥华的最高建筑。
海洋大厦开业可算是当时的城中盛事!制服笔挺的门童们站在门口热情欢迎访客,而身着剪裁合体的服装的女生们亲自把客人们带到电梯口,乘坐门厅里的五座豪华高速电梯直达顶楼去俯瞰温哥华的大千世界。
但是,1929年世界经济大萧条的黑影已经悄悄出现。
大厦建设之初的设想是,温哥华成为航运和贸易中心,公司商号将蜂拥入驻这座与他们身份地位极其相衬的豪华商厦。经济萧条中,大厦的租务进行得并不顺利。大楼的建筑公司McCarter & Nairne公司租用了19楼,一直使用了50年。
观景台的门票为2毛5分钱,而1929年加拿大算是高工资的制造业的年平均工资为1976块钱,小学教师的工资不过1393块,而10月份股票市场跳水后经济危机全面铺开,失业率从年初的3%不到暴增到超过11%,之后的十年工资更是节节溃退,消费信心崩溃之下,花2毛5去看风景对许多人来说是过于奢侈了。观景台的生意挣不到钱很快关闭了。
遇到世界性的经济萧条已经可谓生不逢时了,但更糟糕的是,大厦建设原本预算120万,结果花了230万建成,几乎超支一倍,赫伯的公司Stimson & Co.负债累累。为了缓解债务危机,他向市政府提出可以把大楼用1百万卖给市政府作为新的市政大楼,温哥华市政府拒绝了。1933年,撑不下去的Stimson & Co.公司宣告破产,这块优质资产被迫放盘。生产吉尼斯啤酒以及拥有吉尼斯纪录的吉尼斯家族(Guinness Family)捡了个大便宜,90万拿下!
恰逢温哥华商人和工程师Alfred James Towle Taylor说服了当时的加拿大总理William Lyon MacKenzie King 支持他在温哥华北岸山坡风景优美之地进行号称“不列颠产权”(British Properties)连同跨海建桥的房地产开发项目,这个项目得到了吉尼斯家族的投资。AJT Taylor成为吉尼斯家族在这里的代理。
AJT Taylor大Boss顺理成章地住进海洋大厦的顶层,他把观景台改建成自己的豪华公寓住宅。在这里,他开设了办公室,投资北岸房地产,并在1937年开始建设横跨巴拉德峡湾的狮门桥,1938年11月建成。从此北岸与温哥华可以方便地往来。但更重要的是,不列颠地产因为方便的交通更有吸引力了。大桥建好之后也实行收费制,2毛5分钱!直到1963年。关于这座大桥的故事以后再撰文。
顺便说,吉尼斯家族的Southborough勋爵的后代依然持有北岸大片土地的地权。
海洋大厦一直是温哥华的高端商业大厦。里面入驻过的商号和机构真是工商政界名流荟萃。除了上文提到的当初建这座大楼的McCarter & Nairne公司之外,温哥华贸易促进会、温哥华商务交易所、罗伊船只注册公司(Lloyds Register of Ships)、知名大宗谷物、船运、制造公司、和一些领事馆比如美国、厄瓜多尔、委内瑞拉等国都曾在这儿留下足迹。世界三大航空联盟之一寰宇一家(One World)于2000年5月在这里开创管理中心,直到2011年6月才搬去纽约。
AJT Taylor和家里人虽然名义上住在顶楼,却很少住在这里,这是因为大楼本身是个办公楼,晚上电梯不运作,上下楼就很不方便了。他们搬走之后,有另外的富豪家庭Mary Fisher一家租住这里直到1947年。之后这个观景台变成的住宅又由百货公司富豪Spencer家族改装回办公室。吉尼斯家族在1985年以8千1百80万的价格把旗下三个产业-海洋大厦、吉尼斯大厦、海之大厦Oceanic Building卖出。巧的很,后者也是现在的美国领事馆所在地。现在,这座大厦由安大略省市政公务员退休金系统OMERS 控股拥有的房地产投资和管理巨无霸公司Oxford Properties拥有,2022年7月1日的政府估价为:$153,869,000。好多数字容易看错位,就是1亿5千3百86万吧。
海洋大厦的起起伏伏,曾是一个时代挽歌的开端。大厦曾经的主人除了股票交易和投机之外,还深深涉足酿酒业,也曾被起过绰号是威士忌界的“了不起的盖兹比”,但是,他比盖兹比命运好,用别的方式继续商界驰骋。这部分的故事以后再说。
但最重要的是,海洋大厦今天已经真正属于加拿大国民所拥有,换句话说,我们都希望海洋大厦狠狠地赚钱,那么,安省市政雇员退休金基金收益良好,大家平安无事地领钱退休。
如果海洋大厦的砖墙会说话,他们会有很多故事告诉后人,不是么。
参考文献:
https://www65.statcan.gc.ca/acyb02/1947/acyb02_19470552021-eng.htm
https://www.heritagesitefinder.ca/location/355-385-burrard-st-vancouver-bc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rine_Building
https://vancouver.skyrisecities.com/news/2018/01/marine-buildings-art-deco-aquatecture.30752
https://scotchwhisky.com/magazine/whisky-heroes/6760/joseph-hobbs/
https://monova.ca/building-vancouver-icon-lions-gate-bridge-j-taylor/
https://www.oxfordproperties.com/